安住的心:不落“贪著宁静”与“思维造作”两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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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Stable Mind: Avoiding the Traps of Craving Calm and Compulsive Thinking - Upasaka Zhining
安住的心:不落“贪著宁静”与“思维造作”两边 - 智宁居士

安住的心,既不是枯木般的死寂,也不是浮萍似的漂流,而是成为中立清醒的观察者。放下对“宁静”的贪求和对“思维造作”的认同,心才能真正安住于中道,由此方能趣向解脱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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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读

本文内容节选自智宁居士所著《世间成瘾与世间解脱》一书的第十章“禅修业处”的后半部分,旨在为修行者提供一条清晰、明确且可操作的实修道路。

在修习正念、正定的过程中,修行者常不自觉地落入两个看似对立、实则同源的陷阱。其一,是“贪著宁静”,将禅坐中获得的片刻安宁误认为修行的终点,心变得如同“枯木”一般,死寂而无觉知,失去了开发智慧的活力。其二,是“思维造作”,心在念头、情绪和感受的海洋中浮沉,一刻不停地分析、演绎、躁动,如同“浮萍”一般,随波逐流,无法安住于当下。

这两种状态,即是修行的“两边”。本文的核心,便是指引我们如何“离两边,守中道”。文章将深刻剖析“宁静”与“思维造作”各自的过患,揭示其背后微细的成瘾机制。通过彻见执取于两边是造作出“苦”全过程,我们将学会不再刻意追求宁静,也不再放任思维蔓延,而是回归到一种更加根本的状态——“安住的心”。这颗安住的心,既非僵死的枯木,亦非漂泊的浮萍,它是一种清醒、中立、柔软且充满活力的觉知。

本文以作者亲身实证的体验出发,结合隆波帕默尊者等当代高僧大德的教导,提供具体的方法与检验标准,帮助修行者识别并走出误区,从而培育出真正能够导向智慧与解脱的“大善心”。


贪着宁静的过患

在将业处作为心“临时的家”时,修行者需要正确理解业处存在的目的:对于奢摩他(止)型的禅定而言,让心专注于业处是为了获得休息和宁静;对于毗婆舍那(观)型的禅定而言,其目的并非为了休息和宁静,而是将业处作为观心的“背景”,通过“心忘失了业处”这一现象来觉察心的迷失与跑动。

阿姜曼尊者曾教导:修定太多,会变得迟缓;思虑太多,则会散乱。由于单纯宁静型的禅定并不能直接开发智慧、证悟道果及获得解脱,因此,大部分未能证得深厚禅那的修行者,都应当将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安住型的禅定之中,以刹那定的方式培育禅定和觉性,进而开发智慧。

然而,最常见的误区在于,众多修行者自以为在修毗婆舍那,实则是在修奢摩他。这种错误的修行通常体现为:

对宁静的成瘾

初学者对禅修业处不娴熟时,往往努力用功让心熟悉业处。一旦“进步”到心不需要刻意造作就能长时间停留在业处时,那种法喜、宁静、愉悦、舒适的感觉往往油然而生。修行者不仅会满意于这种宁静,更会满意于自己修行的“巨大进步”。

当觉性不成熟时,这种“满意”很难被察觉。因此,原本中立的业处,会因修行者毫无觉察的“满意”而产生黏着。于是,业处变成了新的成瘾对象,而“我”很厉害、“我”修得很好之类的傲慢也会如影随形——这与吸烟成瘾等世间成瘾现象的原理如出一辙。

一旦心成瘾于与业处共处的宁静,它就会牢牢地黏着在宁静上,把业处当成一切。久而久之,心要么变得像枯木石头一样一动不动,要么与痴心混杂,陷入迷糊昏沉而不自知。

成瘾于宁静的修行者,大都觉得自己修得很好、功夫很深甚至拥有神通,殊不知早已失去了觉性,无法开发智慧,更无法证悟究竟。高僧大德常用“空禅”、“枯禅”、“顽空”、“邪定”、“痴定”等词语来形容这种黏着于宁静的境界。这种黏着对觉性的破坏力十分巨大,致使修行者长期裹足不前,而其过患往往需要在生生世世的轮回后才能被意识到。

黏着于宁静之所以难以挣脱,根本原因在于修行者不自觉地为宁静赋予了意义,并肯定了自我的修行成就,从而形成了“心越宁静代表修得越好”的邪见。

我们在《第八章 禅定入门》中“成瘾于禅定”一节已经探讨过这种微细的成瘾,之所以在此重申,是因为据我观察:

我个人也曾屡次花样翻新地黏着于宁静,且至今也无法保证心不再重蹈覆辙——因为我不确定是否还有未曾经历、无法识别的高品质宁静、法喜或禅悦。这些微细的乐受实则是“裹着糖衣的毒药”,像潜入心底的间谍,生生世世、反反复复地毒害我们。我们能做的,只有对一切感受,尤其是微细的乐受,保持中立与觉察。

正确的修行之道:以迷失培育觉性

针对“黏着—松脱—再黏着—再松脱”(或“成瘾—戒断—再成瘾—再戒断”)的循环,隆波帕默尊者及其弟子们传授了一个能帮助修行者少走弯路的方法:为了养成不黏着的习惯,从一开始就不要追求心始终与业处在一起,更不要追求宁静。

修行者需要明白:业处存在的目的仅是作为观心迷失的背景,因此,基于业处去熟悉“心迷失的状态”才是目的,让心与业处结合并非目的。

心的迷失即是痴心。在一个心识刹那,有痴心就没有觉知,有觉知就没有痴心。因此,“觉知的心”就是“无痴的心”。痴心是贪嗔的温床,是烦恼习气的“幕后老板”,每当觉知到痴心(即心的迷失)的生灭,即可在贪嗔生起前切断烦恼的相续。这是非常犀利的修行法门。

我们使用禅修业处的目的是为了培育觉性,具体而言,是为了越来越熟悉痴心的“模样”或“感觉”。终有一天,哪怕不依赖业处,也能在痴心生起的瞬间自然唤起随观的觉知。只有这样,心才能更多地从“想者、演绎者、造作者”转变为“知者、觉醒者、喜悦者”

鉴于修行者很难直接觉知痴心的生灭,起初必须借助业处的帮助,通过“知道心忘失了业处”来确认痴心的生起。随着修行的深入,会发现心迷失的速度极快:迷失于看、迷失于听、迷失于闻、迷失于尝、迷失于触,以及最常见的——迷失于想(包括散乱的迷失和紧盯的迷失)。正因为心迷失的速度极快,能够被迷失所带起的觉知也极快。所以如果修得正确,“心的迷失跑动”恰恰就是培育觉性的最佳助缘。

因此,隆波帕默尊者教导说:“心迷失得(次数)多很好,迷失得(时间)久不好。”意即:频繁地在心迷失后知晓迷失,意味着觉性生起得很频繁;反之,迷失许久才发觉,则意味着觉性生起得很稀疏。这种“放任心自然迷失后再自然觉知”的修行,前期虽不易获得宁静,却极易培育觉性。当觉性变得灵敏、迅捷、犀利、成熟后,它将自然引领禅定,达到更高品质的“安住型禅定”。心安住以后,宁静只是诸多随赠品之一,而且这是带有觉性的、清醒的宁静,而非彼时带有痴心的、迷糊的宁静。

当然,我们并不否定以业处修习奢摩他型禅定的价值:当心缺乏力量、无法观身观心时,让心与业处在一起休息是非常有益的。但是,休息与成瘾是两回事。休息时知道在休息,休息好了就及时出来培育觉性。

我们需要时刻具备正知:正在修习的是什么(奢摩他还是毗婆舍那)?修行的目的是什么(宁静还是觉性)?目标清晰明确,还是像个瘾君子般迷迷糊糊?

以一个实际修行过程举例:

  1. 修行者以身体呼吸为业处,让心觉察到身体正在呼吸——这是有寻有伺地修奢摩他;
  2. 任凭心自行运作,不知什么时候,心会自然地跑动——这是心自然地迷失;
  3. 发现到忘失了业处,由此觉察到心的迷失跑动——这是通过四念住中的心念住修毗婆舍那、培养觉性;
  4. 觉察到心的迷失跑动后,也不干预,知道后继续回来和业处在一起——这是重新开始有寻有伺地修奢摩他;
  5. 反复看到迷失的心生生滅滅,觉知的心生生滅滅,心被各种“触”所吸引,同时也被“觉”所照亮,这些都不是“我”、不是“我的”、不是被“我”所掌控的——这是修毗婆舍那、开发智慧;
  6. 看到后继续回来和业处在一起——这是重新开始有寻有伺地修奢摩他;
  7. ……

总而言之,修习业处的第一目的是培育觉性,即以业处为背景觉察心的迷失跑动(痴心);第二目的才是以业处为“临时的家”,为心提供休息与恢复力量的基地。至于它宁静也好,不宁静也罢,皆非修行者应关注的目标。

钓鱼的比喻

隆波帕默尊者将这一过程比喻为“钓鱼”

钓鱼者要的是鱼,而不是为了保存鱼饵。 抱持这样的心态,修行者就会倾向于放任心自然地迷失跑动,就像钓鱼者期待鱼来“咬鱼饵”一样。反之,如果修行者渴望的是宁静、空灵、轻安、明亮,那么“心的迷失”就是宁静的天敌,心会排斥它、打压它,结果修行者就只能守着一潭死水,永远钓不到“觉性之鱼”。

因此,我们要铭记:业处只是临时的家,而非终点。心如果习惯于黏着在家里一动不动,家就变成了监狱,会将我们牢牢锁死在六道轮回之中。

思维造作的过患

人们通常认为,“思维”就是脑海里的思考、念头、逻辑和推理,“不思考”时就是没有思维。但若以觉性之光照见,便会发现:表意识“不思考”时,潜意识里的思维造作依然持续存在,只是如冰山潜藏于水下、不易被察觉罢了。

因此,这里所说的“思维造作”,其范围比表意识里的思考、想法、念头要深远得多。它指的是心的一种“造作”状态,是一种戏剧化的、无法安住于当下的“冲动”——佛陀将其称为“思”(Cetanā)

具体而言,“思”(Cetanā)是幕后的导演,而“思维造作”则是台前的戏剧。为了方便理解,下文我们将使用“思维造作”(Mental Fabrications)这一通俗概念,来指代“思”(Cetanā)运作的产物。

无论我们看、听、触、感,心若没有觉察,“思维造作”就会紧随其后,对当下的境界进行深加工:它会贴标签、编故事、引发联想、卷入情绪……这种不由自主地“加工与演绎”,正是思维自动化运作的真实写照。

这种思维既可以是脑海中清晰的语言和画面(粗糙的思维),也可以是内心深处难以名状的焦虑、波动或背景噪音(微细的思维)。只要心不再安住于单纯的“觉知”,而是滑向了对境的演绎与抓取,它就已经落入了“思维造作”的罗网。

当思维造作向不同方向蔓延时,我们会感到心是“散乱”的(即“掉举”);当思维造作聚焦、固定在一个方向时,我们会感到心是“专注”、“宁静”的(即“心一境性”);当思维造作暂时停歇,心回归单纯的觉知时,我们则会感到心是“安住”、“清明”的(即“知者”)。

不同类型的思维造作

根据“思维造作”显化形态的不同,大体可以将修行者分为两类:

无论是脑海中的念流、语言或图像,还是身体里黏滞的感受或噪音,当以觉性之光映照时,便会发现其本质皆是思维的造作。然而,由于未能彻见“思维造作的过患”,嗔行者、寻行者往往执着于理智和逻辑,而贪行者、信行者往往沉溺于情感和直觉——他们将自己认同的思维形态视若珍宝,紧抓不放。

这种执取在当今时代尤为显著。随着现代文明演进,社会结构日益复杂,人类不得不接受高强度的思维训练以适应环境。这种“生存刚需”导致现代人对思维造作的黏着程度远超过往。在此背景下,人们普遍赋予其非同寻常的价值:似乎只要思维敏锐、逻辑严密,便能获得认可与成就。这种社会共识构成了强大的集体催眠,使我们既是思维红利的受益者,同时也是思维成瘾的受害者——因为我们早已习惯将“思维造作的能力”等同于“自我价值”,从而在一刻不停的造作中越陷越深。

在此背景下,现代人容易陷入一种认知误区:认为逻辑清晰、有因有果的思维是“善的”、“趋向成功的”;而胡思乱想、自怨自怜的思维则是“不善的”、“趋向失败的”。这种区分在世间法层面确有道理,但若从修行的视角来看,即便是“善的”思维,若非“如理作意”(导向苦灭的作意),其本质依然是心在造作“苦”,依然是对当下的遮蔽。因此,无论是“善的”还是“不善的”,只要还在思维的迷宫里打转,心就无法触及实相。

思维造作如何制造痛苦

当我们不再为思维造作赋予特殊的意义与价值,转而以中立的视角来看待它时,就会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:根本不是我们在利用思维,而是这股“造作的冲动”在一刻不停地利用我们——这在禅修时心频繁且无来由地迷失便可以得到佐证。它不停地想过去、想未来、编故事、造作出各种各样的戏论、是非乃至情绪风暴……

让我们来看看“思维造作”是如何让心脱离实相的:

  1. 首先,思维造作出了“时间”的概念,然后把时间划分为“过去”和“未来”两个部分,从而让心跳出了“当下”。实际上,过去已经过去,未来还没来,这二者只是存在于记忆或想象中,并非当下的真实。只有“当下”这一刹那才是真实存在的,但思维成功地把心从真实存在的当下拉到了并不存在的过去和未来,从而让心脱离了真实——这是第一层虚幻
  2. 接下来,思维用过去和未来的素材定义出了“自我”。它调用过去的经历、感受、记忆,叠加上对未来的假想,编织出一个故事,并将其定义为“我”——这相当于在本就虚幻的时间轴上,再次叠加了一层“自我”的虚幻
  3. 在此基础上,思维进一步衍生出两股力量:一是渴望“自我”存续壮大的贪爱,这导致了心理上的饥渴与成瘾;二是害怕“自我”衰败消亡的恐惧,这导致了深层的焦虑与抑郁。必须看清的是,所谓的“自我”——无论表现为世俗的身份,还是那个“能知道的我”、“能追求真理的我”——统统都是思维造作的产物。实相中,它们只是生灭无常的现象,并无实体。然而思维却不识实相,仍在妄图构建一个永恒、独立且实有的“主宰”。这种不切实际的努力层层叠加,最终筑成了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迷宫。

无尽的烦恼之所以在此盘根错节,是因为我们试图在空无一物的地基上,强行搭建一座永恒的堡垒。修行者若能如实彻见上述“思维造作”导致“苦”生起的全过程,就不会再为其赋予特殊的价值和意义,心就能放下对于思维造作的成瘾与黏着。反之,如果一边觉知心的迷失,一边潜意识里仍在推崇思维造作的价值,那么觉性就会像漏水的缸一样,总是积攒不出洞见实相的力量。

因此,只要彻见思维造作的过患——明白任何思维都是把心送到了“当下之外”,都是“苦”生起的因——嗔行者就会对理智和逻辑祛魅,而贪行者就会对情感和直觉祛魅。于是,他们便能够从思维的陷阱中解脱出来——这是“正见”的生起,也是以智慧斩断烦恼习气的明证。在此过程中,“正念”是基础,智慧是利刃,仅有“正念”而没有智慧,是不够的。

微细的思维造作

需要再次强调的是:所谓“思维造作”,并不局限于脑海里的念头或想法,更包括心里的画面、耳边的画外音、有声或无声的碎碎念以及身体里难以名状的躁动感受……它们都是以一种“嗡嗡嗡”的背景噪音般存在的思维造作。

千万不要因为自己“不爱想”或“心里空空的”,就误以为自己的造作比较少。相反,这类修行者的“思维造作”只是更隐蔽、更黏滞、更难以被觉察而已——心常常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“情感和直觉”的漩涡里,沉溺其中不可自拔——这种“看似无念、实则迷失”的状态,恰恰是觉性成熟过程中最大、最难突破的障碍。为了印证这一造作的隐蔽性,让我们以培育觉性为例,看看思维是如何自动化运作,来将觉知缠缚住的:

初学者一不留神,觉知的心就会被上述后续的造作裹挟,甚至引发应激反应。修行者以为在“培育觉性”,实际只是在随顺更微细的思维造作。这些觉知后自然相续的思维造作,其实就是迷失的心,是染污觉知的烦恼习气。一旦彻见其过患,这些习气就能被清晰照见,心便不再随之流转,从而恢复本来的清明。

因此,修行的目的,绝非是想办法终止思维的造作(这是“断见”),也不是沉溺于思维的造作(这是“常见”),而是从持续的思维造作中解脱出来。仅仅是“知道”造作的生灭而不干预,这就是中道,这就是修行。

如此一来,思维照常运作、感受如实呈现,那些画面、声音、自言自语依然轮番上阵,但“心”不再跳进去与之为伍,更不会与造作混淆到一起。就像看着一条河流在面前流过,“心”只是岸边的观察者,而不是被河水裹挟的浮萍。

因此,彻见思维的过患可被视为修行路上一个重要的里程碑。在此之前,心的底色是痴,偶尔无痴;在此之后,心的底色是觉,偶尔参与造作。在抵达这个里程碑之后,修行者将体验到非常明确的“解脱感”。

至于放下对思维造作执取后,人会不会“变傻”、“失去思考力”或“丧失直觉”?这种担忧大可不必,心会自然而然地随顺觉性的清明:

这种源自当下的智慧,与被感受、欲望驱动的思维造作截然不同,其品质与效率不可同日而语——西方人把这称之为“临在”或“当下的力量”

修行到了这个阶段,“敌人”早已不是粗重的贪嗔或者苦乐的感受,而是密集将心送到当下之外的“痴心”。也正因如此,隆波帕默尊者反复开示:以一种禅修业处为背景,觉知心的迷失跑动,是适合现代人最顶级、最上乘的法门之一。

安住的心

我们的心常常在两个极端之间横跳:一会把心送到里面,一会把心送到外面;一会紧盯,一会散乱;一会儿改造心,一会儿放纵心;一会黏着于宁静,一会黏着于思维造作……修行者一段时间密集禅修,就容易送心向内、紧盯所缘、改造心、黏着于宁静;另一段时间懈怠于修行,就容易送心向外、散乱、放逸于世间。

我们活在一个二元世界,这种来回横跳是正常且普遍的现象,但横跳带来的问题是:无论心黏着在哪一边,都无法彻见身心的实相,进而无法开发智慧。就如同法官判案,无论偏向当事双方中的任何一方,就无法还原事实与真相,就无法给出公正的裁决。

这些“内与外”、“紧盯与散乱”、“改造与放纵”、“一动不动与思维造作”的二元境界,其本质都是“心的迷失和黏着”。即:“心迷失在内与迷失在外”、“心迷失于紧盯与心迷失于散乱”、“心迷失于改造与心迷失于放纵”、“心黏着于宁静与心黏着于思维造作”……

比上述这些二元境界高一个维度的,就是“心的迷失与心的觉知”,或者说“心的黏着与心的旁观”。尽管“迷失与觉知”、“黏着与旁观”仍然是二元境界,且我们的心仍然会在这两个极端来回横跳,但这个维度已经可以被用来彻见一部分身心运作的实相了。

如本章前两节所述,当心彻见“宁静的过患”与“思维造作的过患”之后,就会自然地“离两边、守中道”。这所谓“中道”,就是“安住的心”,是“心安住成为觉知者”(或称“不迷失”)的状态、是“心稳定成为旁观者”(或称“不黏着”)的状态。这种心在修行中被称为“大善心”,它可以被用来彻见身心的实相,从而开发智慧、解脱烦恼。本章的所有内容,实际上都是为了培育出这种“安住成为知者”的心,而不是为了继续迷失或黏着。

“安住的心”是稳定的心、是中立的心,它不偏不倚地觉知一切身心境界。它不会紧盯到所缘上,也不会黏着到境界中。相比而言,“迷失的心”是不稳定的心,它像疯猴子一样在各种所缘和境界之间来回横跳;而黏着的心是不中立的心,它只能看见一棵树木,而忽视了整片森林。

如何培育安住的心

真正的难点在于,我们无法人为地制造出心的安住,也没有一个具体的位置让我们去放置心,从而使其稳定。相反,修行者只能通过一次次知道“不安住的心生起”而获得一刹那“安住的心生起”。例如以业处作为背景,通过自然觉知到心的迷失与黏着(痴心),从而获得一刹那心的安住。此后,安住的心灭去,不安住的心再次生起,觉知的心亦紧随其后,安住的心再次生起……

可见,修行的本质绝非造作出一个“能安住的心”,而是训练让心充分地认识“不安住的心”,从而在“不安住的心”生起后,“觉知的心”能够自然地紧随其后觉知到它。如此训练,就像老农一样,播种、浇水、施肥……通过种下正确的因,等待心自然养成安住的习惯。

如我们反复强调的那样,业处不是用来把心拴在上面固定用的,那样只能培养心变得更加迷失或黏着。相反,应该允许心自然地迷失跑动,只施加极其有限的刻意度去熟悉业处、熟悉迷失,从而培育出自动自发的觉性。

初学者施加的刻意强了,就会紧盯业处、黏着于宁静;而完全没有刻意,心又会长期迷失而不知不觉。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动态平衡,类似于大厨炒菜时“火候”的掌握,是随着修行者心的品质而动态调整的。一个适用于初学者的经验之谈是:在打坐、经行等固定形式修行时,首先放任心自由地迷失与跑动,观察能够自然地觉知到业处以及能够自然地觉知到迷失的时长,与心完全迷失、没有觉知的时长对比。如果有觉知的时间更长,说明刻意保持觉知的力度过大;如果没有觉知的时间更长,说明刻意保持觉知的力度不足。通过这种观察与调整,大概保持“觉知:迷失”的时长比例为2:8至5:5之间,这样就是对当下自己合适的刻意程度。同时,也需要非常清楚地知道,任何刻意关注所缘、呵护觉知、引导心的行为,都是紧盯、打压与改造,这些都只是一种因为心过于散乱而不得已而为之的、阶段性的善巧方便。

随着修行的深入,修行者会对迷失和黏着(即痴心)的“样貌”越来越熟悉,很多时候心一迷失,觉知就被自动带出来了,因此施加的刻意也越来越少。这种感觉类似于刚刚学骑自行车时,心是非常紧张、刻意的,但训练到达一个临界点之后,它就变成了一个本能性的反应。这种觉性自动自发地去觉知痴心的境界是完全可以达到的,修行者并不需要为此担心,只需要掌握好正确的修行原则即可。

由于痴心的生灭非常频繁,因此被痴心所唤起的觉知也会非常频繁,会形成刹那、刹那的觉知“连成片”、“形成势”的感觉。甚至,当身处风暴(无论是外在环境的狂风暴雨,还是内在情绪的翻江倒海)之中时,觉知仍然像个局外人似的泰然安住。这绝非源自于去刻意维持、呵护觉知,更不是让心一动不动像木头一样没有反应。相反,心是非常宽广、清醒、敏捷、柔软、轻盈、适合开发智慧的,这是心因持续被种下正确的因而自然得到的结果。当觉知自行地连成片、形成势以后,会使修行者的心常常自然地处于“念起即觉”和“念念分明”的状态,心也由此变得稳定、安住。

检验安住的标准

隆波帕默尊者对于“安住的心”给出了一个具体的检验标准,以生气为例:

因此,修行者也可以根据这种“隔岸观火”般的觉知自行生起的绵密程度,来校验心的安住程度、稳定程度以及觉性的成熟程度。

经典的印证:从根律仪到解脱

“尊敬的乔达摩!……您是安住在哪种功德中呢?
“昆达利耶!如来是安住于以‘明与解脱’为果报的功德中。”
“尊敬的乔达摩!那么,培育、多加修习哪些法能使明与解脱圆满呢?”
“昆达利耶!培育、多加修习七觉支,能使明与解脱圆满。”
“尊敬的乔达摩!那么,培育、多加修习哪些法能使七觉支圆满呢?”
“昆达利耶!培育、多加修习四念住,能使七觉支圆满。”
“尊敬的乔达摩!那么,培育、多加修习哪些法能使四念住圆满呢?”
“昆达利耶!培育、多加修习三善行,能使四念住圆满。”
“尊敬的乔达摩!那么,培育、多加修习哪些法能使三善行圆满呢?”
“昆达利耶!培育、多加修习根律仪,能使三善行圆满。”
“昆达利耶!根律仪如何培育、如何多加修习,能使三善行圆满呢?
昆达利耶!在此,有比丘用眼看到合意的色境时,不贪恋,不欢喜,不生起贪欲。他的身安住,心安住,于内善安住、善解脱。用眼看到不合意的色境时,不沮丧,心不失据,意不消沉,心无嗔恚。他的身安住,心安住,于内善安住、善解脱。
昆达利耶!再者,比丘用耳听到……用鼻闻到……用舌尝到……用身触到……用意认识到……合意或不合意的声音……气味……味道……接触……法时,不贪恋,不欢喜,不生起贪欲;不沮丧,心不失据,意不消沉,心无嗔恚。他的身安住,心安住,于内善安住、善解脱。
昆达利耶!根律仪像这样培育、像这样多加修习,就能圆满三善行。
昆达利耶!三善行如何培育、如何多加修习,能使四念住圆满呢?
昆达利耶!在此,有比丘断除身恶行、培育身善行,断除语恶行、培育语善行,断除意恶行、培育意善行。
昆达利耶!像这样培育、像这样多加修习三善行,就能圆满四念住。
昆达利耶!四念住如何培育、如何多加修习,能圆满七觉支呢?
昆达利耶!在此,有比丘于身随观身而安住,热忱、具足正念正知,调伏世间的贪婪和忧愁。于受随观受而安住……于心随观心而安住……于法随观法而安住,热忱、具足正念正知,调伏世间的贪婪和忧愁。
昆达利耶!像这样培育、像这样多加修习四念住,就能圆满七觉支。
昆达利耶!七觉支如何培育、如何多加修习,能圆满明与解脱呢?
昆达利耶!在此,有比丘培育念觉支,此念觉支是依止远离、依止离贪、依止灭尽、朝向放舍而成熟的……(他培育择法觉支……精进觉支……喜觉支……轻安觉支……定觉支)……他培育舍觉支,此舍觉支是依止远离、依止离贪、依止灭尽、朝向放舍而成熟的。
昆达利耶!像这样培育、像这样多加修习七觉支,就能圆满明与解脱。”

听了这番话后,游方僧昆达利耶对世尊说:“好极了!尊敬的乔达摩!……就像扶起摔倒的人,揭开遮蔽的东西,为迷路的人指明道路,在黑暗中举起油灯,让有眼的人能看见东西一样;尊敬的乔达摩也像这样,用种种方式阐明了法。从今天起,我皈依尊敬的乔达摩、法和比丘僧团,直到生命的尽头。请尊敬的乔达摩接受我为优婆塞,从今日起终生皈依。”